失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提出离婚的那一天，正好是我跟他的结婚纪念日。
那天，他特意请了一天假，去看了我想看很久的话剧，去寺庙祈福说保佑我们长长久久。
最后，在他曾经跟我求婚的火锅店里，服务员推出蛋糕，他拿出准备的项链，笑着说，
【纪念日快乐。】
幼稚，但确实很符合我的喜好。
包间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人声，但偶尔还能传来小孩高分贝的叫声。
隔着火锅的热气，我注视着他有些朦胧的眉眼，开口道：
【我们离婚吧。】
他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笑容逐渐褪下，盯着我，也许试图从我脸上寻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可他了解我，我从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我们也曾约定好不开这样的玩笑。
沉默漫散开，最终他妥协般开口，
【回家再说吧。】
可那晚回家后，他并没有跟我有任何对话。
我们背对着躺在一张床上，两颗心仿佛相隔千里。
我以为那晚我会失眠，可奇怪地，像是终于卸下重担，我意外地沉睡。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手机看到他发消息说，
【我们都冷静冷静。】
我没有回复他。
在他后续躲我的那几天，迅速地拟好了离婚协议书。
正式离婚前一晚，我坐在客厅等到凌晨十二点。
那段时间他为了避开我，特意在我睡觉时间后回家，又在我起床时间之前去上班。
咔哒一声，门开了，我侧过头，在黑暗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形。
他明显怔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玄关，僵硬地开口问：
【怎么还不睡。】
我笑了，起身点开小夜灯，拍拍旁边的位置，对他说：
【等你呢，聊聊吧。】
我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他思考的时候总是喜欢拧着眉盯着地面。
最终他又动身，坐下后，愣愣地望着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和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酒是我买的，楼下便利店最便宜的罐装酒。
以前我们穷的时候，稍微奢侈的事就会买这个牌子的酒，就一瓶，两个人分着喝，然后相互打气，说要一起努力呀，会有好生活的。
我打开了一罐递给他，他接过，就那样捏着，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为什么要离婚呢，是我做得不好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这一年里，你做得很好。】
我没有撒谎，这一年里他确实做得很好，几乎是模范丈夫。
会帮我熬红糖水，会每天报备工作行程，会给我买花，会准备大大小小的惊喜，会帮我解决工作上的难题。
他似乎更难过了，头埋得很低，
【那为什么要离婚呢？】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迫切地凑过来抓住我的手，眼里闪着急切的光，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飘过的浮木。
【是因为小A吗？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小A是他以前的秘书。
一年前我去他公司找他，在办公室外，看到了他俩对立站着。
小A背对我，我看不清她怎么了，却能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啜泣声，还能看到他脸上有些同情不忍的神色。
待说话声停止后，我看到他抬起了手，在小A头上揉了揉。
下一秒，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慌张收回了手。
之后他拼命给我解释，他跟小A真的没什么。
小A哭是因为她妈妈重病，她去找他希望可以给她批假，不要辞退她。
想到自己的母亲，一时悲痛难忍，哭了出来。
他说，小A伤心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我，就安慰了她一下。
曾经的我。
我跟他是高中文理分班后的同学，刚开始跟他并无太多接触。
他是我们班第一，长相清秀，在女生里挺受欢迎。
我是最平凡的那类学生，普普通通的家境，不上不下的成绩，连相貌都只是偶尔被人用可爱礼貌夸赞一下。
可是平凡的生活也会被打破。高二那个冬天，我的父亲车祸去世了，肇事者酒驾，最终赔偿了我们家一大笔钱。
在我父亲的葬礼上，我哭得昏天暗地，我母亲在旁边拉住激动的我，同样悲伤不已。
那之后，我开始发狠学习，因为我父亲曾说，希望我能出人头地。
可我终归没有多少学习的天赋，即使每天学到凌晨，卷子一沓一沓地做，也只能堪堪挤进班级前十。
那时我跟他是同桌，我的状态已经走向极端。
每日在不足的睡眠以及看不到的进步中无限内耗，终于在一次月考，我看到我甚至退步成原来的水平时，在无人的午休时间，躲在教室放声大哭。
可他出现了，坐在我旁边，手足无措地问我，怎么了。
突然窥见天光一般，我抓住他，像抓住求生的机会，向他发泄我积攒已久的情绪。
说到喉咙嘶哑，最后只能呜咽。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最后伸手颤抖着揉了揉我的头，低声呢喃，没事，没事，会过去的。
回忆到曾经的美好，我的心情竟好了起来，摇了摇头，轻笑道：
【我当然知道你跟小A没什么，不然我怎么会主动提出借钱给小A呢。
但是，要是我那天没有发现，你们会发展成什么样呢。会在同情里生出爱吗，毕竟，我们也是那样的开始，不是吗。】
他愣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陷入了沉默。
这份沉默好像在凌迟我，一分一秒都让我窒息。
直到那时我才可悲地发现，原来我心底对他仍有一丝卑微的，隐蔽的，被我刻意忽略的期待。
高中时期的我们，在那之后，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没有特意地表白，只是在每一次撞进对方充满爱意的注视中，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后来他说，当时我在他面前哭，他从来没有过那样悲伤又不知所措的情绪。
他说，他在那时就决定要一辈子好好守护这个女孩了。
当时我怎么回应来着，好像是害羞地嗫嚅着，谁要跟你一辈子啊，换来了他爽朗的笑声和带着安心气味的拥抱。
小A的事情解决后，他把她推荐去了另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同样，也是从那时起，他像是突然拾起了丈夫的职责，做成了完美模样。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
高中我们在一起后，他给我讲题，帮我调整了学习方式，帮我改变心态，我们互相支撑着度过了艰难的高三。
他高考考得很好，可我失利了，本来我们约定好上同一所大学，可我滑档去了相隔甚远的另外一个城市。
出录取结果那天，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我家，本来想跟我分享喜悦，可还没开口，看到我眼睛红红，忍着泪的样子，就明白了一切。
那天我俩坐着沉默了好久，最后我说，
【我去复读吧。】
复读是件痛苦的事。
看着那些熟悉的知识点，做着以前做过的卷子，头脑会逐渐被我们互相支撑的日子占据，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在昨天。
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席卷我的是更强烈的孤独和思念。
我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只能每周跟他打电话，听着他讲在大学碰到的事，听他鼓励我，听他每周一遍的，
【加油啊，我在这里等你。】
寒假见到他的第一眼，即使是相同的面貌，可我看见他，总觉得不一样了。
新环境对人的改变是由内向外潜移默化的，即使是小半年，我也能看出他跟我的思维和眼界的差距。
他读到了他喜欢的专业，谈起来总是眼睛放光，可我开口，只有毫无新意的，苦涩的，他经历过的无趣日子。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是旧蒙蒙的，可他讲完，会用最诚恳最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
【没关系，我等着你。】
最终，我考上了。
在大学里，我们像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散步。
我们几乎没爆发过争吵，室友总会打趣说我们是老夫老妻相处模式。
在我大三那年，他大四，他没有出去找工作，而是选择和室友一起创业。
那时我们已经搬出宿舍在外同居，我看得出他初入社会，在面对我时强行压制的疲惫。
可他仍然在忙得晕头转向时还不忘提醒我好好吃饭，在我生日时为我耐心准备惊喜，我告诉他，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我们一起分担呀。我可以帮你的。】
他总会抱着我，将头埋进我颈间说，
【没关系，你不需要知道这些麻烦事，我来做就好了。你就等着安安心心享福吧。】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那时他的公司正运转困难，两个人甚至要靠我的薪水勉强过日子。
北方的冬天太冷，就早早地挤在床上，把所有衣服搭在被子上，瑟缩着抱在一起。
闻着受潮的被子泛起的霉味，吃一袋泡面，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
他那时候总对我道歉，说跟着他受苦了，觉得很对不起我。
我说没关系，我愿意。
在我大学毕业后一年，他的公司逐渐恢复活力，我们再也不用过紧巴巴的日子了。
还记得那是个冬天，他拉着下班的我进了一家火锅店，火锅店的热气一下子冲散了周身的寒冷。
我们坐在最角落的日子。
他兴奋得很明显，乐呵呵地招呼服务员点菜，我被他感染，也很高兴。
透过火锅冒出的蒸汽中，眼前模糊的他，掏出了钻戒，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嫁给我好吗？我知道这样的求婚很不像话，抱歉啊，现在这样已经是我能做到最好的了。我太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了，你愿意吗？】
我落了泪，我当然愿意。
那时我们24岁，结婚潦草得连婚礼都没办，只是领了结婚证，又吃了蛋糕，算是特别庆祝了一下。
想到这，我问他，
【你说我是不是你的贵人啊，为什么我们结婚之后你立马飞黄腾达了。】
许是话题跳转地太快，他愣住了，随即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结婚第一年，他对我很好，好到我偶尔会觉得，我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好的丈夫呢。
后来，他开始夜夜晚归，回家后还带着扑面而来的酒味，神智不清地躺床上，等着我帮他换衣服，洗漱。
他应酬很多，出差也很多，陪伴我的时间几乎屈指可数。
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走到现在的位置多不容易。每次看到他在家都还熬夜工作，我走过去问他，
【你还不睡吗，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他说，
【不用了快睡吧，这些你不懂。】
我还是做着原来那份工作，薪水跟他公司的盈利比起来微不可微，我能看到他跟我之间的差距。
我似乎，总在追赶他。
没有他的陪伴，我的生活变得空虚，于是我养了一只金毛，热气腾腾的家伙，能在我无聊时及时绕在我身边。
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态度。
偶尔看着我喂狗粮，说他知道一个牌子的狗粮特别好，他的合作伙伴家的宠物在吃，下次给我带。
可每一次到家后他总是幡然醒悟的样子，啊抱歉这次忘了，下次一定。久而久之也就作罢。
他跟我的聊天也逐渐变少，也许是我们彼此太熟悉对方的生活，上班，吃饭，休息，下班，熟悉得已经没有趣事可以分享。
问他在干嘛，几个小时后回复，刚刚在开会没看到，或者回复，加班呢今天不回家了。
后来连出差好几天不见面，隔着手机也没有话可聊。
我的生活陷入了诡异的规律，早上起床了收拾好他随地换下的脏衣服，即使我告诉他无数次衣服要放在洗衣篮里。
然后喂完小狗，去上班。
午饭在公司点外卖或者楼下的店铺随便解决，下午下班后去遛狗，回家，看会剧，睡觉。
在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后，他突然改变了，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再次变得热烈的爱。
在这一年里，他应酬喝酒的频率大大降低，晚上陪我吹晚风，牵着狗，走走停停。
我问他推掉那些应酬没关系吗，他说那些不重要，交给下属做完全可以。
我身体不好，每次来姨妈的反应特别剧烈，日期也不规律，这也是我们没要孩子的原因。
他很耐心，守在我旁边，不停揉我的肚子，厨房里熬着红糖水。
每天也能收到他的消息，说今天又吃了新的午餐，说新来的下属办事效率特别高，说想早点下班见到我，隔三差五收到他给我送到公司的花，给我订的零食，订的咖啡，连外卖员都透着被幸福沾染的笑容。我同事都说：
【你老公真爱你呀，感情真好。】
爱我吗？
不可否认，他爱我。
在年少时最懵懂的时候遇见，互相陪伴着走过了迄今为止的所有重大人生事件，我跟他的生活交融着，早已分不出你我。
我还记得高中晚自习放学后我俩一起回家，周围人声嘈杂，却盖不住砰砰的心跳声，掩盖在校服宽松袖子下牵着的手渗了汗，但都不愿放开。
我还记得大学坐在校园湖边静静聊着我们的未来，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徐徐的风吹不散我们的炽热。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我母亲时，流着泪却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对我好，放膝盖上的手不停颤抖。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一年里他对我太好了，我终于知道，原来很多工作不需要他本人处理，公司也能运转很好，原来他可以用心准备礼物，原来他知道女人在生理期的时候最脆弱，原来他知道该多陪陪我。
原来他知道该怎么做，可他就是不做。
他在一点点的试探中将这个家抛给我维系，他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找理由推脱做丈夫的责任，他为自己找到了最融洽的生活方式，没有我的，独身一人的生活方式。
我也曾想，既然他现在已经改变了，要不要继续过下去呢。
可是这一年里看着眼前那么爱我的他，我忘不掉曾经整夜整夜孤独入睡，曾经姨妈痛到打救护车去医院，曾经工作受委屈只能自己消化，曾经狗狗生病崩溃地忙前忙后的日子。
我与曾经痛苦的我和解不了。
他缺席太多了，多到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多到他弥补给我的爱，只会一遍遍提醒我曾经的可怜与可笑。
此时此刻，我看着眼前颤抖着身子掩面哭泣的男人，慢慢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还给你了，我们就这样结束吧。】
30天冷静期结束，我俩领了离婚证。
直到拿着手上没什么重量的本子，我看着身边的他，明白到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关系，内心的防线在此刻决堤。
难受，伤心，痛苦，释怀。
我沉默地感受着我的情绪。
我31岁了，这个占据了我人生半辈子的男人从今天起真正意义上从我的生活里剥离。
【会后悔吗？】
他问我。
【不知道。也许不会。】
【好。祝你今后幸福。我爱你。】
【你也是。 我爱你】